山上闪着晨光的时候,经过了一夜山路颠簸,我终于到了鄂拉齐山脚下。
我拖着行李箱从大巴上下来,山间晨雾未散,远处仿佛山雨蒙蒙。
车上的大妈拉开车窗对我喊:“不要吃辣!记得把忍冬花捣碎取汁水敷在脸上,每天一次!
”她的声音随着大巴发动的声音拉得很长,我朝她挥挥手,
也喊着“知道啦——再见——”我看着大巴拐进下一个山的下一个蜿蜒褶皱处,
连同声音一起消失了。群山环绕,空荡荡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而应该是有人来接我的。
当我经历了多次生活的崩溃之后,在城里的疗养的丘尼奶奶对我说,“去山里吧,
我那儿有处老房子,就你一个人,去忘掉这些糟糕事。”“阿芃会去接你,
他是我老朋友的孙子,他住在我那儿住处的高一些的地方,我会嘱咐他多关照你。
”丘尼奶奶补充道。但是我等了好一会儿了,他都没有来。我试着自己拖着行李往前走,
远远的我看见一条黄狗跑过来,我怕狗,于是放慢速度,尽可能地和它保持距离。
直到一阵摩托轰隆隆的声音传过来,远远有一个少年音传来:“阿黄,过来。
”那黄狗嗖一下掉头跑过去,又跟着一辆缓缓渐渐减速的摩托停在我身边。
黄狗似乎觉察出了我怕它,故意叫着绕了我几圈,像孙悟空围着唐僧一样画了一个圆。
我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横杆,靠在行李箱身边。“阿黄,去,去我后面。
”那少年似乎看出来我的紧张,对黄狗这样说着,同时跨下摩托车。“你不要怕,
它不会咬人的。”他安慰道。我还没看清他的样子,
只觉得他的声音像山间安静的陶瓷风铃在一阵风吹过时温柔碰撞在一起。我问:“你是阿芃?
”“嗯。”“我叫沈洛伊。”太阳从云雾里出来了,从他背后穿过来,
映得眼前的少年有些耀眼,我皱着眉眯起了眼睛。他的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侧,身形匀称,
脸上确是线条明显,五官高挺却不凌厉,带着些柔和的气息,山风微微拂过的一刻,
他散在额前的碎发随着风起伏,露出那双清澈而坚毅的眼睛。“怎么了?”我看得有些出神,
阿芃的一句话又把我拉了回来。我似乎有些冒犯地说:“哦没事。
”他说:“丘尼奶奶跟我介绍过你,我们走吧。”阿芃说着把行李箱从沈洛伊手里接过来,
利落地把它绑在车后座延伸出的木架上。“上来。”他邀请我。我记得小时候还坐过这种车,
现在这种老式摩托车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座位不矮,我小心翼翼地跨坐上去。
阿芃回头看了看我艰难的样子,却也没有伸出手帮忙,嘴角反而延伸出一丝笑意。
摩托一下子开了出去,我还没坐稳,又狠狠晃了一下。我觉得他在笑我。“你笑什么?
”我问。“你看这山很美,不是吗?”我顺着他的话朝左右两边看去,沿着公路,
山间铺着一片一片的树木,绿油油的树冠在阳光和晨雾中像是油画。好久,
我都没看到过这么远了,当我走在马路上想望远时,只有不远处的一层一层的高楼大厦,
好像要把我困死其中。“好美。”我禁不住说出声。阿黄在车旁撒欢儿跑着,有时落后一程,
又马上跟上来。山上稀疏的院落,随着山路慢慢呈现在眼前,上了坡,过了桥,
向右一拐再前走个六百米左右,在一个小道的带着门环的双扇门前,车停下来。“到了。
”阿芃两脚撑着地保持车子的稳定,我踉踉跄跄地下车。阿芃看我下车后,
也下车将绑着行李箱的绳子卸下来。“丘尼奶奶应该给你钥匙了吧?门锁在这儿。
”他指给我看。我从包里翻找出钥匙开锁,但是锁芯已经明显锈住了,钥匙扭动都很困难。
“打不开。”“自从丘尼奶奶去了城里之后,就没人住过这儿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办?”他思索片刻,低头找着什么,最后在水渠边拿起一块碎石,
他颠了两下试了试手感,紧握着朝那个锁砸去。一下、两下、三下,“乓”的一声。“开了。
”他说。阿芃推开门,门发出老旧的吱呀一声,生锈的锁链啷啷作响。
院内很明显能看出来种植过花草果木的痕迹,但是大部分都死掉为杂草提供养分了,
还有几株小番茄结着萎靡的果子。进内屋的锁可能不需要风吹日晒,虽然需要费些力气,
但是还勉强能打开。我刚想往里走,阿芃喊住我:“等一下,等里面的浊气散出来再进去。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站在门外,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很快散了。直到我抬脚踏进门槛,
阿芃也没有拦着。屋内只有基本都陈设,碗柜,灶台,
里屋是一个大柜子、一张床、一张长桌、一个竹凳。
看得出来丘尼奶奶临走之前收拾得很认真,屋内陈设简单但是很干净。
“把浮土扫一下就可以了。”阿芃说,“我会借你一个扫把。”我看了他一眼,“谢谢。
”“我家就在西边,中间上个台阶,离这儿九十五步。”“你怎么知道是九十五步?
”“这是我小时候的游戏,以前是一百一十二步,后来我长高了。
”“那麻烦你借我一个扫把了。”“稍等,我回去拿。”阿芃出去,一阵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声音又渐渐变小……我转了转屋里,找到电闸,按下电闸的瞬间灰尘飞扬,我呛了两声。
屋里那个昏黄的电灯忽闪了几下,勉强亮了起来。大门再一次吱呀作响时,阿芃回来了,
他左手拿着一个扫把。右手腕上跨了一个木桶,木桶上搭了一块毛巾。“没有水。”我说。
“你过来。”阿芃到院子里来,和他一起掀开一张大的油纸布,是一口水井。
他进屋找了一个葫芦瓢,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向水井里灌进去做引子,拿着手柄压了几下,
一股水流就从管子里出来了,刚开始有些浑浊,渐渐变得清澈。阿芃拿水桶在管子下面接着,
接着一下一下压着手柄,很快水桶就满了。“没见过吧?这都是些老物件了,
以后你就像我这么取水就好了。”我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谢谢。”我想去提木桶,
阿芃抢先一步,“很沉,我来吧。”阿芃拿着水瓢往屋里撒着水,
这样打扫的时候就不会有尘土浮起来。有种下雨时空气中土腥的味道,我沉醉其中,
真想就这么一直进行下去。“我来吧。”我不好意思麻烦他,也不好意思在旁边干站着,
于是接过水瓢,拿起扫把一点一点扫着地面。阿芃也没和我抢,
转身到院里堆放柴火的屋下翻找了一把镰刀,在院子里沿着墙角一点一点处理着杂草,
他把草往自己的胳膊下一搂,沿着杂草的根部一割,我觉得很像收麦子的动作。
他再拿锄头把杂草的根部刨出来,抖干净泥土,扔到一边。他动作十分利落,
很快便堆起了一个小山丘。“啊。”他突然轻喊了一声。我听到他喊,心下一紧,
拿着扫把跑出去,“怎么了?”阿芃手上绕着一条乳白色的小蛇,“你看。”我吓一跳了,
后退了两步,缩在门框边。“多可爱的小玩意儿,你怕狗也怕蛇?”阿芃笑着说。
我有些尴尬,“嗯。”“那你喜欢什么动物?”“我不喜欢会动的,我喜欢植物。
”“那人也是动物啊?”“我也不喜欢人,看见人就烦。”“那我在这儿烦到你了?
”我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眨了眨眼睛掩饰尴尬,解释道:“没有。
”阿芃从身上掏出一个网兜,把小蛇装进去,他说准备去林子里的时候把它放走。
我回屋继续把屋里收拾完,再直起腰时,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偏西的位置,
发现已经日过晌午了。我出门看见院子除了石板路好像被翻新了一遍一般,
新鲜的泥土还露在外面,空气中是湿润的气息。阿芃弯着身子,
把自己埋在了南墙根最高的那一片杂草里,阿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跳着想扑挂在墙上的蛇袋,试了好久都够不到,于是在一个阴凉处百无聊赖地吐着舌头。
“我跟你一起收拾吧。”我说。阿芃直起身子转身,额角已经有了明显的汗珠。“你确定吗?
”阿芃说着伸出胳膊给我看,小臂不知道被什么叮咬,已经泛起一大片红。我心下一紧,
“不割了,你快出来。”阿芃笑着说:“没事,夏天被叮咬很正常,都习惯了,
还剩这点儿很快。”说着他又把头埋进杂草里。我翻找着行李箱,我平常很怕蚊虫,
所以夏天的时候我会准备很多止痒消肿的药膏,这次进山,我特意带了好几瓶。
“阿芃——”我喊了一声,“先不管这一片草了,你过来。”阿芃疑惑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叫错了他的名字。“快过来。”我招招手。阿芃走过来时,我指了指旁边,
让他坐在柴房前的石阶上。他不明所以:“干嘛?”“你先坐。”我坐在他旁边,
转动自己的手臂给阿芃示意:“手臂转一下。”一片红肿露出来。我旋开盖子,
用食指和中指抿着药膏,但是我没注意手指被木刺划了几道,被药膏刺激的有点嗖嗖的疼。
我缩着手指躲了一下。他看着我的样子,我怕他误会解释道:“不会痛的,止痒消肿的。
”我说着,捏着他的袖子把他手臂轻轻按住,递给他药膏。药膏涂抹开时,
带着一股薄荷味道。我看着一个一个被叮咬的红包,不自觉地眉头微微皱着。“怎么样,
我就说不疼吧 ”我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阿芃在与我目光对视的一瞬间迅速侧过头去,
从嗓子里轻哼出一个“嗯”字。阿芃胡乱涂了涂,树上的蝉吱啦吱啦叫起来。
“药膏你拿着吧,剩下的草先不拔了,不碍事。”我说。阿黄起来摇着尾巴转了几圈,
朝门口的方向跑去,停住看着阿芃。我问:“它怎么了?”“阿黄饿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应该请你和阿黄吃个便饭,
但是这儿才刚收拾好……”“你也饿了吧?”他打断我。“呃……我还好。
”“去我那儿一起吃点嘛?”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不了,”我犹豫了一下,
想个什么借口呢,最后我说:“有点累,想睡一觉。”“好吧。”阿芃站起来,
把药膏揣在口袋里,从我头顶正上方的墙上的铁钩上取下那个装着小蛇的网袋,
我看见那条小蛇将要从我头顶掠过,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阿黄,我们走了。
”阿芃有种故意吓唬人成功的得逞感觉,坏笑着走出去。我看着天上的炫目的日头,
周围有风声,有蝉鸣,我闭着眼睛,就这么待着吧,没人认得我,我也不用去认识任何人。
我从橱柜里找出一床被褥,因为长时间放在柜子里,有种湿漉漉要发霉的感觉。
肯定是不能铺在床上了,得晒一晒了,我抱着被褥到院子想找地方把它们铺展开,
发现在东边的两个墙拐角处接了一根新绳子。阿芃连这个都想到了。我把被褥搭在上面,
进屋后看着木板床,算了,虽然什么都没有,我还是合了合衣服躺了上去。
昨晚在大巴上一夜未睡,又收拾了一上午屋子,我以为我肯定能睡着,
但是躺下之后睡意又没有那么强烈了。好久之后,或许是断断续续,睡着了一会儿,
但是坚硬的木板把我的背和肩膀硌得生疼。还是下床吧,
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向西边转了不少,我看了看手表,已经5:10分了。
院子里有沙沙的声音,我一下子警惕起来,怕别人闯了进来,
拿着扫把沿着墙边探着身子出去。结果是阿芃,他在割中午没有收拾完的那堆杂草。“醒了?
”阿芃听见我的脚步声,直起来身子。“你怎么进来的?”他往大门口看了看,“喏,
大门没锁。”我反应过来,自己自把屋门插上了,院子里的门忘记了。“你别担心,
我们这儿的人院子外的门基本上都不会锁的。”阿芃说着,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的手臂好了吗?”“你看。”阿芃转过手臂给她看。已经几乎看不出红肿来了。
“阿嬷知道你来了,让你晚上过去吃饭。”这个阿嬷应该就是丘尼奶奶的老友了,
可是自己没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想来真是尴尬。阿芃似乎是看出来我的窘迫,
“人到了就行了,鄂拉齐山上没有那么多礼节。”“你的被褥该收进去了。”阿芃提醒道。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晾着被褥,太阳西斜,只能勉强照到垂下的被子一角,
像被子上的金字塔。我跟阿芃说:“谢谢你搭的绳子。”阿芃慢慢说,
似不解:“你从见面已经说了好多谢谢了。”我愣了,其实在工作的时候,
谢谢已经成了口头禅了,怎么说都不嫌多的。“不好意思。”听到别人的质疑,
我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什么?”阿芃一下子笑起来。
我意识到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恶习”,也笑了。阿芃把杂草堆在一边,大口喝着水,
“这些地都松好了,你愿意种点什么就种点什么。”“谢——”我话到嘴边又收住,
改口说:“好。”阿芃拿起水桶里的水瓢,舀起一瓢清水冲了冲胳膊。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