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妹来我家做客,孙子晃着她未显老态的手,撒娇道:「霜霜奶奶,
你和爷爷什么时候再带我去迪士尼呀?」儿媳忙捂住孩子的嘴,儿子说我定是耳背听错了。
我的丈夫一脸歉意,却是对着用帕拭泪的林霜。回看我的一生,侍奉公婆,养儿育女,
照顾孙子。五十五年来尽心尽力,不过徒劳。1「妈,瞧您这耳朵,是不是又听错了?」
儿子陪笑道。彼时我还端着替妹妹林霜准备的上好龙井,瓷杯脱手,碎了满地。
我抬头看着傅远山,他老花镜下浑浊的眼睛却望向另一个人。林霜掩面,
声音带着我们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娇柔:「姐,孩子说的话你可别信,唉,也都怪我,
自己没个一儿半女的,看着球球很是喜欢,没事儿就逗逗他。」「爸妈,小姨,
咱都别站这儿了,去沙发上坐吧。」儿媳适时出来打圆场,还不忘提醒我:「妈你小心地上,
当心割到脚了。」一大家子去沙发上其乐融融地陪球球看动画片。我站在原地,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关节肿胀,是早年大冬天用冷水替一大家子洗衣服留下的病根。
皮肤皲裂,每次洗碗都被洗洁精浸得生疼。大大小小的斑点,都是做饭被油溅到的印记。
凸起的青筋如同爬满了虫子,如今被热茶烫得红肿,看起来更加丑陋。
大家嘴上说着让我当心,留下的一地碎片,却没人帮我收拾。我不收拾谁收拾呢?
球球喜欢在地上打滚玩闹,割伤了不是小事。我叹口气,撑着僵直的膝盖缓缓蹲下打扫。
2做好菜,盛好饭,招呼大家过来吃饭。在厨房洗完锅出来时,大家已经吃上了。
没有人等我。我端着碗走到餐桌尽头坐下。这个夹不到菜,听不见话的位置属于我,
如同孩提时期被全班同学孤立的偏僻角落。林霜侧头不知和我的丈夫说了什么,
二人对视一笑,她转过头来,对上我迷茫的眼睛。「姐,
姐夫问我交谊舞兴趣班还有没有名额呢,他说他也想报一个,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傅远山头也没抬就替我回答:「你姐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刚想说什么,
她们又参与进新的话题。匆匆扒拉了几口大米饭,又起身追着球球满屋跑地喂饭。洗碗时,
林霜来同我告别:「姐,我先走了啊,下午还有文艺团的聚会呢。」她的生活向来丰富多彩。
插画、陶艺、水墨画……我擦擦手,说:「哎,那我送你下去吧。」
傅远山却打断我:「你姐还在干活,不方便,我送你吧。」等我洗完碗出来时,
偌大的房子空落落的。大家都下楼送我的妹妹,
即使她要去的地方只是三公里外的老年人文艺中心。坐在沙发捶腿时,
沙发缝隙传来手机铃声。是儿子打到傅远山的手机上:「妈,爸的手机落家里了吧?
还以为丢了呢。」年纪大了,记性就会变差。即使是傅远山这个大作家也不得不服老。
电话那头似传来林霜逗球球的声音,又很快挂断。我看着傅远山亮起的手机屏,
最后的界面停留在短视频平台。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接送孙子上幼儿园、去疗养院看望婆婆、买菜洗衣打扫卫生...根本没有时间玩手机。
我看着这个界面有些新奇,学着年轻人,用手指笨拙地滑动。一条视频映入眼帘,游乐园,
林霜,我的孙子,还有我的丈夫。3很多年后我也成了时髦老太太,
才明白这种流水账似的记录视频,应该叫vlog。林霜的vlog叫「在逃老公主回家记」
,贴心地配好粉色荧光字幕。傅远山抱着球球去接她,她不肯上车,说:「不,你们要说,
公主请上车。」她问正在吃冰淇淋的球球能不能给她也来一口后,吞下了一整个雪糕球,
惹得孩子哭哭啼啼同她追闹。她还插入一段指挥球球拍视频的视频,
孩子奶声奶气地喊「三二一」,定格的瞬间,她歪头靠在傅远山的肩膀,笑得如同纯真少女。
……评论区清一色的夸赞:「好童心未泯的奶奶!」「这种童年是我的梦,
爷爷奶奶都好可爱!」「身后的爷爷一直看着奶奶笑诶,孩子追得摔了都没看见哈哈哈哈,
果然老婆是亲的,孙子是捡的。」大家都默认这是爷爷和奶奶带着孙子出游。
视频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剜我的心。
这就是孩子口中闹着要去的迪士尼啊。原来我也没有很耳背。4我颤抖着手点进头像,
看到了与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些记录里,无一例外都有傅远山的身影。
有参加他自传签售会的。有和他一起去吃时兴饭店的。
甚至还有和我的儿子儿媳一起去登山的。时间最早追溯到了五年前。那个时候我在干嘛呢?
我摊坐在地上,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无非是在给还未出生不久的孙子换尿不湿,
又或者给瘫痪在床的婆婆清理身子吧。视频看完,傅远山也回来了。他先是一怔,
静默地看了我许久后,走过来将手机夺走。其实我很想破口大骂,你这个老不知羞的东西,
一把年纪了还朝三暮四。可到嘴边却还是咽下,只哽咽着问出一句:「你和我妹妹,
是什么关系?」傅远山没有解释,没有争辩,只用平静到没有波澜的语气说:「发乎情,
止乎礼义,我们志趣相投,算是个晚年的知音吧。「知音难觅,我们不过结伴出游,
从未有过逾矩行为,更没有抛妻弃子,你到底在不满什么?」他负着手,
神情淡然得仿佛在质问,我这个粗鄙乡妇怎么能揣摩他这位坦坦君子。活到这把年纪,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开。可这五年来,是我不愿同他志趣相投吗?
我说这本自传是他的收官之作,我也想去看看。他说那是他的职场,不希望有家人的参与。
我也从女儿口中听到过这家饭店,可他说家里的饭菜健康,要少出去下馆子。
一家人说去爬山,那谁来照顾襁褓中的孙儿呢?被抛弃的只有我。被全家人蒙在鼓里的,
也只有我。我扶着沙发颤颤巍巍站起来,只不甘心地问:「五年啊,你竟瞒了我五年。」
他眸光微动,悲悯地望我一眼后,别过头去。我的记忆轰塌,细节与片段拼凑重组,
突然呈现出一个我从未试想过的真相。原来,不只五年。5傅远山是知青下乡。十六岁那年,
我在田埂上挥动锄头。那天日头很大,直起腰来擦汗的瞬间,
我见到了伴随着拖拉机轰鸣声而来的傅远山。他头发有些长,穿着洗得发白的纯棉衬衫,
与乡间的牛粪味格格不入。只那一眼,我便记住了他。他从没干过农活,
瘦弱的肩膀头挑个水都能洒了半桶。少女的爱隐晦而热烈,我自告奋勇,
替那一批插队的知青挑水,每日挑着扁担来来回回七八趟。
即便本来要做的农活就压得我快喘不上气来。家中只两个女儿,妹妹林霜爱学习,
还在县城文艺团跳舞,每个月的粮票肉票要给她省出一半。父亲卧病在床,我只能拼命干,
干和壮年男人一样多的活,才能换来他们一半的薪酬。但我不怕累,
挑水路过正在看郭沫若译作的傅远山时,他能从书本里抬头,向我轻声道句谢,
我就已经很满足。我们止于点头之交。直到他见过林霜。林霜乌黑浓密的辫子上系着红绸带,
跑在田野间抓蝴蝶时,十里八乡的男同志都不免多看一眼。她跑过来抱住我:「姐,
你上次分的布料还没用吧?我还想多做条裤子。」傅远山站在田头,眼睛直勾勾看向我们,
不加掩饰。我羞红了脸,慌乱间踩蔫脚下的秧苗。自那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