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之前,钟意还不叫钟意,善堂的人都管他叫小石头。那时的他并不漂亮,
一天两顿稀饭喂着,蜡黄的小脸从不见笑意,一双眼睛虽是黑白分明,
却如死鱼眼一般了无生气。倒与四周长满青苔的的墙壁很是相配。
这所善堂是村里人捐赠建的,后来捐款的人走了,就没人再理会过,除了被丢在门口的弃婴,
几乎没人踏足这里,再后来,县里计划着搞公益建设,也曾跟村里要过这所善堂的管理权,
可经历了下岗潮,各处财政紧张,原先的理事人携款跑路,渐渐的,大家都对这里放任不管。
善堂的护工也都是经历了下岗潮找不到工作、或是无法从事其他工作的苦命人,
对这些孤儿也没了耐心,只要一丁点不顺眼不顺心,便直接打骂,在这里,
挨饿、挨巴掌都算轻的了。因此,年仅五岁的小石头从不哭闹,
甚至还会给自己洗衣服、帮护工照顾更小的孩子,帮他们洗尿布什么的。今天早上起床时,
睡在小石头隔壁的豆芽儿没了动静,他昨晚像小猫似的喊了一晚上,声音虽小,
可小石头着实是被他吵到了,吵得头疼,小石头打他,他也不还手,也没噤声,
还是在那喊着,边喊边啜泣。小石头听他喊的什么马啊什么的,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以前跟他睡同一屋的小马,不过在豆芽住进善堂之前,
小马就已经被人抬走,当时也和豆芽一样,一觉醒来就没了动静。所以,
豆芽也是要被人拖走的。想到这里,石头就有些庆幸。豆芽只剩一条胳膊,没法自己洗衣服,
他怕被护工打骂,就用半碗稀饭求了小石头替他洗衣服。当时小石头答应了,
可过后又后悔了,半碗稀饭虽然珍贵,可寒冬腊月的,
小石头不大愿意把手浸泡在冰水里那么久。太冷了。不过,他还是拒绝不了那半碗稀饭。
如今豆芽要被抬走了,他不用再帮他洗衣服了,多出来的那碗稀饭指不定还能分得一点汤水。
他在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番,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晕乎乎,感觉头很重,脚却很轻,
可收拾床铺的动作还是不敢慢下来,他得赶紧到楼下洗昨晚的尿布,洗完了才能吃上饭。
今个儿陪他洗尿布的是小土豆,比他高半个头,算是善堂里个子最高的孩子,
原先也有几个比他高的,可都偷跑出去了,也没再回来。一旁的护工瞥见小石头下来,
嘟囔着骂了句赖床懒鬼,随即又上楼去了。小石头不敢回嘴,只得赶紧动手,一面洗,
一面在心里学着护工的话骂着楼上那些用尿布的小屁孩。骂着骂着,
他整个人就栽到了水盆里,闭眼前只听到了小土豆的尖叫。这是他认识小土豆以来,
听到他最响亮的一次喊叫,以前他一直以为他跟小白菜一样是哑巴来着。-等他醒来的时候,
人已经在床上了,同一屋子的人——但凡是有手或者是有脚的——都被喊出去干活了,
照顾他的人是小土豆,他递了一杯黑黝黝、冒着热气的水过来,“你发烧了,
老师让你喝这个。”一听是治疗发烧的,小石头急忙接了过去,他以前见过这种水,
护工给小马喝过,很甜很甜,比稀饭还好吃。小石头正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忽然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土豆咽了咽口水,今天他一个人洗了所有尿布,
估计洗完都没饭吃了吧?“你要不要也尝一口,很甜的。”土豆没想到他不护食,
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因怕被路过走廊的护工发现,两人便挤在被窝里,
一人一小口轮着喝。快见底的时候,他俩也舍不得喝完,想着留一点存着,
等到时候往里面加水,还能接着喝。喝了甜水后,小石头有点困了,身体还是很烫,
连带着把冷硬冷硬的被窝也烤得极其暖和,暖和到土豆不大愿意出去。“小石头。”“嗯?
”“发烧真好,不用干活,还有甜水,而且还能躺在床上。”“嗯。
”“今天来了一个新院长,听护工说以前是很厉害的人,不过蹲过牢。”“嗯。
”其实土豆也不知道什么叫“很厉害的人”,什么叫“蹲过牢”,
“很厉害”大抵就是护工那样,让所有小孩都怕的那种吧?至于“蹲过牢”,
应该就像他们被关进小黑屋里,不给吃、不给喝,也不给被子。这样一想,
新院长以前也挺惨的。说着说着,土豆也跟着小石头一起睡着了。
直到护工进来后大声叫骂着,揪着小土豆的耳朵把他拖出被窝里。小石头真的觉得再多一秒,
小土豆的耳朵就要被拧下来了。幸亏门口有个老男人吆喝了一声,那护工才撒了手,
小土豆赶忙跑到那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块头很大,脸黑得跟抹布一样,
说话的时候声音阴恻恻的,“谁允许你这么打骂孩子的?”被吆喝了一声后,
护工瞬间没了气焰,低着头,脸儿煞白煞白。小石头有点茫然,他在善堂五年了,
第一次看到护工这样。“别把情绪带到工作上”,那个男人说完这句就不理会护工了,
牵着土豆的手径直走到小石头面前。小石头的床太小了,没地方让他坐下,
那男人只蹲在边上,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还没退烧?喝药了吗?感觉怎么样?
”护工连忙接了话,“已经给他喝冲剂了,院长您放心,这里的孩子都是苦命人,
贱皮贱肉……”护工还没说完,收到男人的眼刀之后又闭了嘴。“你好好休息。
”等男人和护工都走了以后,小石头才反应过来,他便是以后的新院长。
-院长似乎和其他人不一样。小石头既喜欢他又怕他。喜欢他,
是因为他来了之后善堂的伙食开始变好,从一天两顿稀饭到一天三顿地瓜,
小婴儿们也用上了奶粉,护工不再轻易打骂他们,日子好像越过越好,虽然他依旧要干活,
要洗衣服、洗碗、洗尿布、帮忙照顾更小的孩子。换做从前,
这样的地瓜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只要能吃饱饭,干再多活他也是乐意的。
可院长总黑着一张脸,终日都是不笑的,块头又大,手臂上还有几道蜈蚣似的狰狞疤痕,
小石头不太敢靠近他。不光小石头怕他,连护工他们也怕他,
自从上次那个护工拧小土豆耳朵被发现后,再也没见过他来善堂,小土豆说是被院长赶走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小土豆很是喜欢这位院长,在小石头想方设法躲院长的时候,
土豆反而主动迎上去跟院长打招呼。然而,新院长再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也还是同样要面对善堂的财政问题。以前的院长携款跑路,区里发下来的钱又少的可怜,
这几日买红薯和奶粉的钱都是新院长自己的积蓄。可他的积蓄并不多,
阔的这几日都快把能用的钱用光了。小石头经常看到他叼着根草,
在寒风里裹着那件旧旧的袄子,坐在门槛上发呆叹气。小土豆几次跟石头说,
每次看到院长这样,他就感觉很难受,比挨打了还难受。小土豆见不得院长一个人惆怅,
就跟着他一块坐在那里,院长斜了斜眼,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小孩,也不大管他,
接着望着路面发呆。后来小石头也壮着胆子坐了过去。门槛忽然又多了一个小孩,
院长这才动了一下,往里挪挪,再腾出一点空间给他俩,可依旧没理会他们,
继续发他自己的呆,叹他自己的气。小石头是坐不住的,
他没法像院长和小土豆一样一动不动,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揪着门边的草玩,他的手倒灵巧,
把这些草儿缠啊缠,缠成一股一股的,随后再拧到一处,乍一看还挺像麻花辫的。
玩得正起劲,他还不忘用手肘碰碰土豆,小声嘀咕着,让他看看自己的手工活儿。
小土豆到底同他一般大小,虽说性子静坐得住,可也不是不爱玩,
自小石头绑了第一根“麻花辫”起,他的目光就钉在那边了,
只是碍于院长还在旁边叹气发呆。“去玩吧。”院长显然是知道这边的动静的,
“反正你俩也不懂。”一听这话,小石头就兴冲冲地拉着土豆跑到外头去,
想给外围墙那一片的草儿也编上小辫子。可脚才刚迈出一步,忽然院长又喊了一句,“进来。
”两人瞬间呆在原地。院长起身禅了禅衣服上的灰,“你们到院子里玩去,我要出去一趟,
门要锁上的。”小石头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敢顶嘴,只得悻悻地走回去。
院长这一去去了很久,等到了晚上开饭的时候他才回来,还扛回来了一大只满当当的尿素袋。
小土豆把已经剥好的红薯装在碗里给他拿过去,却见他摆了摆手,“你先吃,院长还有的事。
”说话间,院长已经利索地将尿素袋的口子打开,从里头倒出许多零零碎碎的塑料零件,
分成了三四堆。另外还有一大捆细竹条。有的护工沉不住气,当即问道:“院长,
这些都是干什么的?”其实护工都知道,这些都是手工厂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