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月朗星稀,狗娃把什邡送到西门外,
指着前面的车马道对她说:“往前三里有个翠凤亭,顺着羊肠小路上山,青龙寺就在半山腰。
”什邡辞别狗娃,顺着车马道往前走,约莫半个时辰,果真见到前方有一个不大的凉亭,
应是供上山进香的香客们中途休憩的。凉亭往东是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路,车马不进,
平素里上山进香的香客也要搭藤轿或步行。亭子往东南的方向是车马道,沿着车马道一直走,
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进入万年县管辖之内的新昌坊,从新昌坊出去,往北行数里便是东市,
什家纸坊的总店便开在东市,经隋末、唐初,生意延绵不绝,
分店开遍洛阳、益州、襄州等十数地。什邡没有犹豫,顺着羊肠小路上山,
行至中途停下脚步,转回身俯瞰山下,恰能看到整个万年县的夜景,各个坊墙之间风灯摇曳,
于黑夜中形成一条条交错纵横的沟壑,什家亦在其中,然而她却归不得。
沁凉的夜风吹不散胸中的炙热,什邡抬手搭在眼前,逼迫自己收回眼泪,转身继续朝山上走。
约莫两刻钟,青龙寺的一角于林木间若隐若现,空气中也飘浮着经久不散的香火味。
她拢了拢衣襟,继续朝前走。静谧的山林间蝉鸣不绝,
急速的奔走使她鬓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她无暇顾及,一口气儿来到巍峨的寺门前。
两扇红漆寺门紧紧闭合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镇守在两旁,无形中给人一种威严之感。
她抿了抿发髻,确认仪态不至于太过邋遢后,抬手抓住门上铜狮子口中的含环,用力往下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连叩了三次,门内传来步履踩踏石板发出的声响,
不一会儿,大门从中间拉开一道缝隙,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和尚从里面探出头来,
问她这么晚前来,是有何事?什邡说:“我找慧通大师。”小和尚愣了下,
说慧通大师前天去白马寺讲经,要下月初才会回来。什邡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脸色微微僵了片刻,对小和尚说:“我是从远处而来,此时坊门已关,
不知能不能在寺中借宿一晚?”小和尚上下打量她一番,说要去问问师叔,
今日傍晚来了几个香客借宿,不知还有没有房间。什邡忙应是,小和尚说:“稍等片刻。
”而后转身关了寺门往师叔的禅房跑。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寺门再次打开,
小和尚笑着说:“施主有缘,寺中恰好还有一间空置的厢房,
但同院的还有几位益州来的香客,施主若是不介意,可以借宿一晚。”什邡哪里还敢介意,
笑着谢过小和尚,跟着他进了寺门。青龙寺建筑面积并不大,分前后两个大殿,左右有偏殿,
僧人们住在左面偏殿后面的禅房里,右面偏殿后的厢房是供给香客借宿用的。
什仲怀还没出事前,什邡也常随家中女眷去寺庙进香,
但大多时候是去更大的相国寺和白马寺,青龙寺常不是首选。跟着小和尚绕过正殿,
从偏殿右面的小路走进去,后面是一排厢房,从西向东一共六间。
小和尚指着东面第一间对她说:“施主就住那一间吧!里面东西都是新洗过的,
自去睡下便可,小僧就不过去了。”待小和尚离开,什邡才卸下肩头的包裹环在胸前,
迈步朝最东面的厢房走。在经过第五间厢房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一声接一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一样。这时,隔壁房间的灯突然亮了,门被拉开,
一个提着纱灯的年轻姑娘从房间里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第四间房门前。
她抬手轻轻叩了下门板,朝着门里的人喊:“表哥,你还好么?
”什邡淡淡窥了女子惨白又消瘦的脸一眼,没做停留,绕过她直接来到最后一间厢房门前。
房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她借着廊间微弱的光亮摸索进屋,
在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找到火折子和油灯。用火折子点燃油灯,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
她转身去把房门锁好,然后才得空坐上拔步床,打开老郑给她的包裹。
包裹里面有两套换洗的衣物和一双千层底布鞋,衣服下面压着个黑色包裹,打开来,
里面装着油纸包的牛肉和几张烧饼。她从油纸包里拿出烧饼,又捻了块牛肉,
就着桌上冷掉的茶水吃。吃完烧饼,她将剩下的牛肉和烧饼重新包进包裹,放在床榻里面。
经了这番折腾,左肩锁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泛疼,她掀开衣襟,小心翼翼解开绷带,
露出里面血红一片的伤口。老郑给的药还有半瓶,她不敢再霍霍,
仔仔细细在伤口上洒了一些,然后将绷带重新绑好。折腾完这些,额头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她囫囵着抹了一把额头,吹灭油灯,合衣躺在床上。十月已经入秋,山里的夜更凉一些,
什邡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
以及在徐县令家被调换的那封双鲤信封。是谁想要杀徐晨风?
对方设计栽赃她杀人到底是因为徐晨风还是她?如此精妙的一个布局,
一个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到的,更何况……肩头的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提醒她对方的身份并不简单,否则怎会连万年县狱的狱卒和马三都被他收买?思及此,
什邡顿时觉得头顶笼罩着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它将自己死死地笼罩其中,
并随时可能骤然收网,而她却对它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亦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这一刻,她突然能理解张兰氏在大赦前夕自杀的行为了,
前方无路可走,自由二字便成了画地的牢,使她寸步难行。自己也是这样的么?什家不能回,
父亲亡故,身上又背着一条人命,哪怕不是幕后凶手,
中年丧子的徐县令又真的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长安?答案是,不能!
隔壁的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心烦意乱的什邡翻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
突然间觉得这个寂寥的夜里似乎也不是那么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