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裴戎左首的路敏淡淡道:“老谷,你胡说什么?”谷梁皱起眉头道:“路军机,
我想要一个亲兵而已,此等小事你也管?”随着路敏开口,
席上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肃穆。这是路敏身为大梁军中第二号实权人物的威严所在,
也是因为开国公侯一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裴贞去世后,
裴戎无法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哪怕裴贞对他寄予厚望,
但这位定远伯少年时就章台走马流连花丛,哪里还能改得过来?
虽然大家明面上依旧以定国公府为尊,但连裴戎自己也知道,
寻常小事这些勋贵自会给面子,可到了紧要时刻却轮不到他做主。至于路敏,
出身成国公府,又官居西府右军机,整个大梁军中除了那位脾气古怪的左军机之外,
便属他说话最有分量。然而因为一些缘故,
开国公侯的后代中仍然有不少人不会听其号令。譬如席间的谷梁,
又如驻扎在西疆的尹道之父齐云伯尹伟。若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谷梁也会给路敏一些面子。但如他所言,身为军中大将,
看见合适的晚辈想带在身边做个亲兵,这种事却轮不到你管,否则当我是你的家奴么?
军机虽尊,也不可将手伸得太长。裴戎见局面有些冷硬,
不得不压住心中对裴越的怒意,笑问道:“谷大哥,我那逆子才十三岁,
身体也不怎么好,给你做亲兵,怕是连你的兵器都扛不动,徒惹人笑话。
”谷梁摇头道:“无妨,把他丢在我的亲兵营里,最多半年就能养好身体。
”裴戎微微迟疑,见谷梁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便抬出裴太君的名义道:“谷大哥不知,关于我那逆子的前程,家母已有安排,
我却没有多嘴的余地。你想让他做亲兵,乃是对晚辈的提携和关爱,
但家母定然不会同意。”谷梁面色微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有些惋惜地道:“也罢,
日后再说。”路敏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员虎将,心中疑虑顿生。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
当然不会将谷梁方才的诘问放在心上,反而在思考此人的真实打算。因为他知道,
谷梁此人外粗内细,绝非一根筋的莽夫,否则当年早就死在沙场上。堂堂南大营主帅,
爵高位显的军中实权大佬,为何会对裴戎的庶子如此关注?
甚至连他这个上官都不惜硬顶回来。真以为同是庶子就生出恻隐之心?
或者是听那少年说了几句话就动了爱才之念?天下人都不是傻子,而他路敏更不是。
……若说前院大厅里那些武人做派是狂风暴雨鼓噪如雷,
那么后宅的宴席便是和风细雨。与前院类似,
能坐在裴太君这一桌的都是顶尖府邸的诰命夫人,可谓是大梁除天家之外最尊贵的妇人。
每个人都是盛装打扮,珠光宝气。李氏身为当家太太,却没有入座,
反而是取代了温玉的位置,在裴太君身边用心伺候。
这般作态自然引来那些诰命夫人们好一顿夸赞,都是见惯各种大场面的人物,
吉祥话谁不会说?李氏藏不住眼底的喜色,裴太君也开怀大笑。
老太太笑道:“各位夫人过誉了,我们裴家也只不过是因先祖遗泽深厚,各位世交赏脸,
实在担不起这般赞誉。”得,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
又顺着裴太君的话头好生恭维了一番。次桌则坐着一群娇小姐们,
裴宁身为嫡长女亦在席上作陪。听着那些诰命夫人们将裴家上下都夸赞了一遍,
从先祖裴元到她自己,乃至于裴城裴云,唯独没有提到名声不显的三弟裴越。
认真说起来,她和裴越见面的次数不多,真正让她对裴越另眼相看的是四年前的冬天。
那天五岁的裴珏非要缠着她堆雪人,在府中各处寻找积雪,然而国公府的家仆太勤快,
处处都清扫得很干净。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小院附近找到大片积雪。
裴珏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裴宁却隐隐听到小院中传来呼喝叱骂声。走近一看,
时年十一岁的裴宁便被吓到了。寒意透骨的严冬,一个小男孩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
跪在雪地之上。一个面容刻薄的嬷嬷站在他身侧,手持一根木棍,
毫不留情地抽打着男孩的后背。饶是如此,那男孩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牙,
也不敢逃跑。那是九岁的裴越。本就性情温婉善良的裴宁哪里受得住这种场景,
当即便冲进小院拦下了那个老妇,然后又将裴越拉起来。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女,
备受长辈疼爱,平时所见所闻也是人间第一等风流雅致。
裴宁何时见过如怀中小男孩这般凄苦无助的眼神?哪怕是很多很多年后,
裴宁也忘不了那双黑白分明又极绝望惊惧的眸子。这对年幼的她产生的冲击。
李氏不喜她这个三弟,所以她只能背着李氏,想法设法地给裴越一些温暖。
若非有这位大小姐的暗中关怀,
若非是她经常拐弯抹角地在裴太君面前提起这个可怜的三弟,裴越能不能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裴宁听着诰命们夸赞裴家人,却无一人提及裴越,
心中有些许难过之外,更有些庆幸。因为她明白,虽然老太太做主,
可自己的母亲不是那种轻易放下的人,没人提还好。真要是有人夸赞三弟,
恐怕就算他出府另过,也还是会有些很多麻烦。
这时一道有些纤细又熟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太夫人,晚辈曾听外子说,
府上几位哥儿都生得极好,性格又惹人喜欢,何不趁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
请进来让晚辈们见见?”裴宁定睛望去,
那说话的妇人乃是镇远侯府现袭二等镇远伯常思的正室夫人秦氏。她心中有些奇怪,
秦氏和母亲貌似关系还不错,她应该对自己几个兄弟的情况比较了解,
突然提出这个说法又是为何?裴太君见多识广,心中也在思量这妇人的用意,
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笑道:“若是只有你们这些长辈在,
自然该让他们兄弟进来磕头,但这里还有各府上的小姐们,怕是有些不合适。
我那大孙子今年虚岁十七,可不能当小孩看,若是冲撞了她们,老婆子不就成了罪人?
”秦氏尚未开口,又有几个诰命凑趣道:“太夫人这话却有些见外了,我们这些人家,
先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说句通家之好亦不为过,原不必避嫌来着。
”“想来是太夫人将这些哥儿调教得极好,早就有了中意的人家,
怕我们这些破落户起了截胡的心思,罢罢罢,我们还是多喝几杯再家去吧。”众人皆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太君却是不好再推辞,那样才是真的得罪人。
便对不远处站着的温玉说道:“你去将城哥儿和云哥儿叫来。
”那秦氏连忙说道:“太夫人,府上不是还有位三公子么?莫非今日不在府里?
”这话说得就有些恶毒了,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一个没成年的孙子还在外面乱跑?
世道苛刻人心险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裴越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裴太君心中冷笑,看着秦氏姣好的面容,微笑道:“那孩子没怎么见过人,
胆子也小,在你们这些长辈面前怕是话都说不出来。不过既然你们也想见见,温玉,
也将越哥儿叫来。”温玉心中也有些担忧,离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从李氏身上掠过。
这位当家太太到底想做什么?裴宁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脑海中忽然有一道惊雷炸响。她隐隐想到一种可能。
一种让裴越无处翻身的毒计。她忙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丫鬟良言,使了眼色。
待良言走到自己身边后,在她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良言先是一愣,
随即恢复正常,趁大多人都在看着裴太君,便悄悄离开了定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