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离本主挨板子,已经过去六日,可孩童的皮肤本就白净稚嫩,
当初的板子能将人打昏厥至死,也是没有留任何情面。因此,沈瑞屁股上虽已经不怎么疼,
可痕迹依旧这么鲜明刺眼。说到这个沈瑞还真是直呼幸运,幸好这板子打在屁股上,
要是打在腰上,这样大的狠劲,就算他“醒来”,怕只能瘫在床上。沈瑞垂下眼睛,
泪如雨下,众人都有些懵了。不是大家冷血,而是被沈瑞这伤吓住。
胳膊上露出那半个巴掌大的青紫,还能猜测是不是不小心磕碰的,
可这从股间到腿弯处的累累伤痕,使得大家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沈举人“虐子”是真,
沈家就要出大丑闻了。只有沈举人怒火攻击,直盯着沈瑞的脸,看不到别处。
见沈瑞又哭,他只觉得是在作态,冷哼道:“到底作甚不孝之事,还晓得知羞,
遮遮掩掩,还不老实说来!”沈瑞低头道:“孩儿不孝,不该娘刚咽气就冒犯二娘,
害的老爷气恼。这挨了板子,昏厥三日,也是孩儿该得的。自从醒来每日两碗稀粥,
儿子实在饿的慌。可想起娘教导过,为人子女者,当有孝心,居丧当守制。孩儿虽不解其意,
想着既是娘亲教导过,当是对的……只是方才管家来接孩儿去灵前,孩儿方想起,
守制除了吃的,还不能穿丝绸锦缎,要披麻戴孝。”说着,耷拉下脑袋,
道:“娘总教导孩儿要知礼数,要是娘见了孩儿不知礼数,怕是会为孩儿伤心。
孩儿这几日迷迷糊糊的,竟不知换下身上衣服,还穿着绸衣,实是不孝子,
没脸去看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让人实不忍看。
众人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已经不是隐隐地谴责,而是都明晃晃地带了怒意。
这么乖巧的孩子,能犯什么错处,在生母刚咽气时,为了一个妾室,
沈举人就能下这样的狠手。昏厥三日,都不闻四房请医延药,又一日两碗稀粥,
怪不得将孩子磋磨成这般憔悴模样,走路颤悠悠的,小脸刷白,眼睛都眍下去。
就是健壮的孩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更不要说在其丧母之际,伤弱之时。
四房如此虐杀嫡支血脉,到底为那般?真是宠妾灭妻,容不下嫡子?
听这孩子的意思,不仅仅是板子与冷屋稀饭,孙氏去了已经七天,
连孝衣都没给沈瑞换上。这就是嫡子待遇?这就是传闻中被四房老安人视为眼珠子?
这就是沈举人的“爱子之心”?沈举人是男人,顾不到内宅,
可还有四房老安人与那位“安分随时”的郑二娘。不管两人到底两人有何缘由,
到底缺了“慈心”。虎毒不食子,大家再不满沈举人,也没谁会想着他故意打杀嫡子,
多是想着他耳根子软,怕是被妾室庶子糊弄,才歪了心思,将四房家务闹得一团糟。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郑氏尚为扶正,嫡出的哥儿已经送了半条性命;要是真的扶正,
孙氏这点血脉哪里还保得住即便晓得沈瑾天资高,前程可期,
众人对他的期盼忌惮也弱了几分。那样狠毒的生母,能教养出什么好儿子来?孙氏生前,
对郑氏母子的优待谁人不知。郑氏母子不敢恩不说,又猖獗至此,实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人品有瑕,即便才高八斗,在仕途上也有限。
一直缄默的五房老太爷开口道:“朝元是男人,到底粗心,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
你们老安人又上了年岁,旁人身份不及,就让郭氏过来照看瑞哥儿几日。
”朝元是沈举人沈源的字,郭氏是五房大老爷沈鸿之妻。众族人中,
受过孙氏恩惠的不少,关系生死前程的,除了沈理母子,五房长媳郭氏也是其中之一。
郭氏与孙氏家宅相邻,年岁相仿,妯娌之间最是投契。半年前郭氏高龄生产,
一天一夜没生下孩子,母女双危。彼时孙氏已经卧病在床,可得了消息,
依旧使人送了半截百年老参去,这才救下郭氏母女性命。孙氏过身,
最难过的是大恩无处报的是沈理,最愧疚的则是郭氏。百年老参,可遇不可求。
即便五房在族中也是数得上的富庶人家,人参不缺,也没有这可遇不可求的宝贝。
四房早先的家底,压根还比不上五房,自然也没有这个。孙氏善举,并非是慷四房之慨,
而是用的自己陪嫁。原本是一整株,当年孙氏大龄产子用了半株,救郭氏用了半株。
在郭氏看来,孙氏重病不治才过身,要是那半株救命老参还在,会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好。
孙氏对她,并不是一般的救命之恩,以命换命也说得过去。这次孙氏大丧,
郭氏跟着大病一场,这两日才挣扎着起身。五房其他人并没有像沈理这样为孙氏出头,
大家也并不意外,因五房当家的老太爷素来行事谨慎。孙氏丧事未完,
沈家四房对沈瑞的安排还不明朗,五房提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没想到这个时候,
五房老太爷主动开口,而且话中之意,直白地表露出对四房上下都不放心,
推出儿媳妇郭氏来照看沈瑞。仔细一想,郭氏还真是最恰当的人选。
沈理之妻是京城官宦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哪里是能照顾人的。其他族亲,
即便受过孙氏小恩小惠,可人走茶凉,能不能尽心照顾沈瑞也是两说。不待沈举人说话,
宗房大老爷已经点头道:“五太爷的吩咐很是妥当。”族中长辈与宗子都已经发话,
沈举人虽很不情愿,可只有应下。蹲在沈瑞身边的沈理见事成定局,不由松了一口气。
被他扶着的沈瑞,听到这里,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身子一下软了下去,沈理大骇,
高呼:“瑞哥儿……”小小孩童,已经昏在沈理的臂弯中,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几个加起来年岁足有三、四百岁,见惯生死的族老,都被沈瑞的昏厥吓住。
天老爷哩,“宠妾灭嫡”不过是沈举人个人德行有瑕,真要出了“父虐子致死”之惨事,
沈氏一族百年清名还要不要。宗族大老爷忙道:“快去请大夫!
”旁边几位老太爷也附和道:“快去,快去!”沈举人已经傻眼,
被催促几声方对管家挥了挥手。沈理已经抱起沈瑞,进了里屋,将他放到床上。
看着这简陋的幔帐,还有墙角不带丁点热乎气的炭盆,沈理当即落泪,
冲着灵棚的方向跪倒,泣告道:“婶娘,侄儿愧煞,疏忽至此,没有早来几日,
竟使得弟弟受此磋磨!”众族亲看着这冰冷简寒的屋子,皆是无语。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五老太爷再次开口道:“沈源,哪个安排此处给瑞哥儿‘修养’?
”沈举人涨红了脸,憋了半响,方低声道:“是郑氏。
”众族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无人再提郑氏。妾室扶正本就不怎合规矩,
因郑氏出身书生门第,又有做官的兄弟与秀才儿子,族人虽听到风声,也并没有时候什么。
眼下既然坐实郑氏虐待原配嫡子之事,想要扶正就成了妄想。即便沈举人不长记性再次提及,
族人也不会松口,让此等恶毒妇人污了门风。站在众人身后的沈瑾,望向沈举人的背影,
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解。管家要比众人想想的回来的快,身后跟着三、四人,
都是城里几个知名药堂的大夫。众人瞧着虽疑惑,可也晓得眼下先看病要紧。同行相忌,
换做其他家,请了自己,又请旁人,这样像是不信任自己医术的,几个大夫早就恼了。眼下,
几位大夫却是心平气和地,依次给沈瑞诊脉。只是诊了脉后,众大夫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沈理颤声道:“我这弟弟到底如何?”几个大夫都闭口不言,被众人追得紧了,
方推出一个年纪略轻的,“气血两虚”、“外伤虽愈,又引风邪”、“胃空身疲,
需徐徐进补”说了一大堆。沈家耕读传家,在座的都不是白丁,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这说白了,就是受伤后冻饿至此。堂堂沈家四房嫡子,竟然被凌虐自此,
怪不得几个大夫都不敢说话。沈理立时红了眼眶,恨恨地望向沈举人。
宗房大老爷道:“需不需下针?瑞哥儿何时能醒?”那大夫摇摇头道:“无需下针。
小哥只是重伤过后,饿的狠哩,体虚气弱,伤了元气,加上心思重,这几日休息的不好,
方昏睡过去。使人用人参熬粥,在炉子上煨着,等小哥醒来用。只是久饿之下,
切不可用太多,一碗就好,仔细伤了肠胃。另小哥年岁小,这几日挨了冻,体里积了寒气,
需用个驱寒暖身的方子,否则怕是有碍肾水。这屋子空置年久,阴气湿迫人,实不宜居,
若是便宜,还是挪出去养病为上。”这大夫到底年轻,说起病情来,忘了方才的顾虑,
只顾着病人好,说着说着说了大实话。直待说完,他才想起这关系沈族阴私,
自己这番直言怕是得罪人了,脸色就有些灰败。眼见着大夫直言,沈举人或许恨死他,
沈理只有感激的,上前道:“床上是我恩婶骨肉,大夫若是调治好瑞哥儿身体,
就是我沈理恩人,请受沈理一拜。”虽没有见过沈理,
可沈家出了个宰相之婿、当世状元公,松江府谁个不知其大名。吴大夫很是受宠若惊,
忙侧身避开,道:“小民既受状元老爷相召,自竭心竭力,不负所托。
”旁边几个大夫见状,也上前拜见沈理,口中也是“应命而来,幸见状元老爷,
三生有幸”之类的话。众族人这才知晓,这几个大夫本受沈理相邀,候在沈宅外,
才来的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