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举人沉着脸道:“前几日还卧床,有些起不来身……”说到这里,他心里也有些着恼,
即便是存了私心,可沈瑞这几日卧病在床也不是说谎。孙氏刚过身那日沈瑞挨了家法,
羞愤之下,昏厥过去,至今未好。就算自己有心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
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引人质疑。这几日沈瑞醒了,开始进米水,
不过听老安人说依旧很虚弱,自己没有让他来灵前,也确实是怜子之心,体恤之意,
可听沈理的话,倒像是自己心存不良。在座各位,除了沈氏族人,
还有其他有资格落座的乡邻士绅,望着沈举人目光烁烁。
倒像是盼着沈家有什么父虐子的家丑,要看热闹似的。想到这里,沈举人满心不忿,
吩咐旁边的管事道:“去接瑞哥儿,就算起不来床,抬也要抬过来……”管家应声下去,
堂上的气氛有些沉闷。沈氏众人也反应过来,沈理方才的话有些不妥。
如今堂上还有外客,不管内情如何,到底不该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无风不起浪,
若是传到外面,难免引起各种猜测,一不小心就损了沈氏一族清名。沈理只是闭口不言,
不时望向门口,面上的关切隐不住。沈理虽是沈家子孙,可出人头地却没借沈家宗族什么光,
反而全赖孙氏照拂才学业有成。不管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沈理确实是为孙氏之丧真心难过。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母丧守制之时,接二连三地登门。众人望向沈理的目光,
就有些复杂。责备者有之,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沈理此举有些不顾大局;认同者有之,
这在世人眼中,孙氏帮扶十数年,将沈理供出来,对沈理是天大恩情,沈理即便是晚辈,
可这时为恩亲张目也说得过去。沈理心中已经有了最坏打算,若是沈举人对沈瑞不公,
宗房几位老爷任之由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拦着,要是拦不住,那就向京城求援,
请二房大族叔出面主持公道。二房虽在数十年前老太爷入翰林院时便迁居京城,
老太爷、老夫人也葬在京城,可因两位老爷如今都在官场,大老爷官至侍郎,就是宗房族长,
也要卖几分情面。沈理进京数年,观两位族叔行事,都是端方的品格,
心中甚为敬重那两位。两位族婶虽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亦贤惠宽和。
二房这几十年虽没回过松江,可对于进京的族人亦多有照拂。她们虽不曾见过孙氏,
可听沈理母子提及过,知晓孙氏良善,对于这位不曾见面的隔房从堂妯娌亦是满口赞好。
堂上众人心思各异,不时有人望向沈瑾。不管沈举人是不是偏心,
沈瑾已经不是稚子,既然能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之位,就让人不得不深思。
之前羡慕嫉妒的沈举人有个好儿子的,心中嗤笑,将相貌清俊的沈瑾当成是心怀叵测之辈。
沈瑾到底年岁在这里,被众人看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恨不得立时下去,
可沈举人不发话,也只能拄着孝子棒苦熬,不过脸上只有被误解的羞愤,并无愧疚不安。
跨院北屋里,管家脑门上的汗都出来。缠磨了两盏茶的功夫,沈瑞还是不肯松口去前头。
他只当是简单的差事,即便带了两个小厮过来,也没有强制压人的意思,
只是想着沈瑞病重的话,使人抬到前头去。沈瑞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管家,
道:“管家勿要再啰嗦,不能为娘守灵,我乃不孝之子,哪里能去娘亲灵堂,
大管家替我与爹请罪,眼下我死也不能去前头。”记忆中这管家即便不是孙氏心腹,
可既坐稳管家之位,也曾受过主母孙氏恩惠。对于本主这些日子的境遇,
大管家却没有想着拉一把,可见并不是知恩义的人。可是谁又能想到老安人会如此苛待亲孙,
将自己拘在这跨院里,又有谁会相信本主已经被折磨而死。
沈瑞想着自己即将见到那些“家人”,只觉得心中烦躁,侧过头不再听管家歪缠。
沈瑞本就是长个子抽条的时候,数日下来,也掉了六、七斤分量,下巴都尖了,
不能说皮包骨也差不离,加上这青白无血色的小脸,冷冰冰不似孩童的眼神。如此大的变化,
恁是谁也瞧出不对,看的管家心里也一颤一颤。眼见沈瑞带了怨愤,
连“不孝子”都出来,真要强拉了去灵前,众目睽睽之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大管家跺跺脚,带了两个小厮走了。王妈妈亲自送了人出去,
回来带了忧色道:“这可怎好,这可怎好,二哥作何不去?真要惹恼了老爷,又难熬。
”沈瑞也做后悔色,道:“要不请妈妈去二门盯着些,要是爹真来,回来说一声,
我也有个准备。”王妈妈点头道:“好,好,老奴这就去二门守着……”说罢,
忧心忡忡地出去了。柳芽惴惴不安,道:“二哥,这般违逆老爷,
要是老爷再行家法可怎生好?”沈瑞冷笑道:“哪里会打呢,过了今日,
老爷只有疼我的……”前面灵堂,众人已经等的不耐,少不得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不定。
沈理的脸,更是黑的不行,眼看就要忍不住起身。沈举人看在眼中,越发烦躁,
皱眉吩咐身边小厮道:“这逆子怎么还不来,快去催一催!”小厮应声出去,
在灵堂门口与管家碰到正着,忙侧身避到一边。沈举人见管家身后无人,
大惊失色道:“瑞哥儿呢?莫非真是病重?”不怪他忧心,除了怜惜骨肉外,
如今大家都看着,要是这个时候次子真有个不好,那他说不定真要背负“害子”嫌疑,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管家见状,忙道:“老爷莫急,二哥瞧着见好了。
”沈举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带来?我不是说了,就算他身子不舒坦,
抬也要抬来。还是他任性不肯下床,不肯听吩咐?”管家迟疑道:“老爷,
小人传了老爷的话,只是二哥说不能过来。”沈举人闻言大怒,
道:“这灵堂之上供奉是他生身之母,他前几日病重,老安人体恤允他修养,
如今见郝了还不肯过来,这不孝的小畜生,快绑了来,立时打死了了事!
”想着嫡子被老母骄纵的没个模样,平日里任性顽劣,
现下众目睽睽之下又丢了自家脸面,沈举人是动了真火。没人体恤沈举人的不容易,
反而望向他的目光越发复杂,想着他会不会“顺水推舟”,真的在孙氏灵前棍棒教子。
宗房大老爷见状不对,轻咳两声道:“侄儿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作甚喊打喊杀。
”沈瑾见状,也过来低声劝道:“老爷勿恼,听说二弟这几日睡的多,醒的少,
许是身上还没大好,才无法起身,要不还是儿子先过去看看?”沈举人盛怒未消,
冷哼道:“看什么看,快使人将那孽畜拉来!”说罢,又喝令管家去带沈瑞。这时,
就听沈理正色道:“源大叔且慢,若是侄儿没听差,贵管家传的是瑞哥儿说‘不能过来”,
而不是不肯过来。既是说了不能,总有不能的理由,还是先去听听瑞哥儿的理由,
再给他定罪不迟。要是他真的病的起不来身,长辈们慈心,自是不忍心折腾瑞哥儿。
”见沈理话中有话,沈举人瞪着他,恼他节外生枝,不过族亲们目光烁烁,
满脸狐疑的模样,好像他拒接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似的,
他只能口中说着“不知礼的小畜生,哪里有甚理由”,不好真的拦着众人去探看。
想着次子的顽劣不堪,说不定接下来就要在族人面前丢丑,沈举人很是烦躁,
可也没有为儿子遮掩之意,耷拉着脸带着众人去了后院。沈氏族中几位长辈,
想要探看一二,便跟着过来。外姓乡邻友朋,不好跟着登堂入室,可也不愿先走,
就坐在灵堂上等结果。想着不管沈举人这回是“怜子”,还是“害子”,
沈家人自己就要闹起来,一会儿说不得有着热闹看。沈举人带了众族亲,
跟着管家走到西跨院门口,不由有些傻眼,有心想要止步,可又有“欲盖弥彰”之嫌,
便咬牙进了院子。六、七尺见方的院子,十来个人进来,立时挤着满满登登。
因这院子早年闲置许久,屋子门框都陈旧,窗户上糊着的毛边纸也泛黄。
同沈举人宅其他地方的体面,这里寒酸的令人侧目。
就是得宠的姨娘妾室也不会住在这里,更不要说是唯一的嫡子修养之所。
沈举人之前的所谓老安人“怜惜”孙子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沈理站在院子里,
四下一望,皱眉道:“叔祖母换了院子?”各位族亲脸色也不好看,
要是沈家真出来“父虐子”的丑闻,伤的是一族颜面。更不要说沈瑞是孙氏之子,
要是被苛待,可就不是沈家一家之事。这松江府受过孙氏恩惠的庶民百姓不少,
往来交好的官眷不管交情到底如何,碍于名声也不会旁观。